45、开封(十九)_山有乔木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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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5、开封(十九)

  “怎么了?什么声音?”

  “出什么事情了?”

  温府内的下人纷纷走出门,仰首在空中四顾,一脸迷惘地交头接耳,“你们方才有看见吗?”

  “好大一片光!”

  “那是什么?”

  “莫不是神仙显迹了!?”

  东西厢房的两个院子,因有温蕙的吩咐,仆婢们除了必要的打扫、摆饭,平日几乎不涉足。

  此刻,小椿所住的房间窗户大破,一道撕裂的痕迹蛛网般蔓延至四周的墙壁,断裂的窗棂横斜在墙根,里外各剩一半。

  她从屋内跑出来,往高处望去。

  惨白诡秘的盈月发出透心凉的冷光,月下,两丈余长的灰白狼犬浮于半空,他身体全然不似先前那般小巧无害,反而健硕挺拔,甚至比小椿在白於山初见他时还要高大。

  “嬴舟?”

  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。

  人与兽类不同,单从五官眼目,很难分辨出一头走兽当下的喜怒哀乐。

  悬在夜幕间的大妖轻张嘴,鲜红的舌上隐有唾液流出,他那双眼瞳里淬着火,火光倏忽一闪,下一瞬,整个狗就冲小椿咆哮而来。

  “当——”

  尖锐的犬牙顷刻给白栎壳嘣了个脆响。

  独属于妖兽的血盆大口骤然张开在她面前,隔着透明的护盾,狰狞的牙与腥红的舌头都过分清晰,有那么半瞬,小椿甚至生出一种行将被咬碎的错觉。

  然而嬴舟的兽化再厉害,毕竟破不开这层足以抵挡天雷的防御术。

  他好似失了智,饶是毫无成效,仍然不管不顾地一气疯咬。

  “哐哐”的撞击打铁似的连声而起,伴随着咽喉里,某种野兽发怒时才会有低吼。

  “嬴舟!你清醒一点啊你!”

  小椿虽不担心自己的护罩会被攻破,却有些担心他的牙口。

  后者杀气腾腾地发了半刻的狂,也就是在这时,一股无形的劲流自斜里疾射而出,正中他的小腹,径直将狼犬打至数丈之外。

  人和狗都还未及回头看,一个清雅微冷,犹缺少人情味的女音便空灵地自背后漫过来。

  “想不到你还能追至此地。”

  “看样子,前日给你的教训大概是不够深。”

  小椿侧目往后投去眼光,黑洞洞的垂花门下,草木斑驳的阴影里,女子的身姿一点一点随着其不慌不忙的步伐略见雏形。

  简洁整齐的妇人发髻,素而不凡的袄裙利落温婉,她端庄斐绝地往那儿一站,举手投足都透出清贵大方的气质。

  这位,这位莫非……

  小椿尚在出神,冷不防一个大喇喇的嗓门欢快地由远及近。

  “姑——妈——”

  尾音正在路上奔跑,对方魁梧壮硕的躯体却已然出现在了月夜之中。

  重久双手拎着他的大砍刀,满脸写着高兴,一对狼眼跳跃起兴奋的光,全力朝地面的女子劈下去。

  疾驰的风把他衣袂吹得猎猎作响。

  但见刀刃势不可挡地砸上那人面门,距离皮肉仅半步之远,她的眉目竟纹丝不动,仅轻描淡写地一掀袖摆,像是扇了个不痛不痒的耳光。

  接着,极大的气流平地席卷,重久整个人就好似让弹弓弹出去的石子,笔直地砸折了一节树枝,掀翻了一盏木灯,最后给歪脖子黄角树一挡,才可算停下来。

  女子见状,目色细微地溢出些许不悦,约莫嫌他个儿大损坏了物件。

  小椿:“……”

  这武力差距也太悬殊了!

  二表哥抬手抹了抹唇角,神情带着欣赏之意,“不愧是小姑妈,在人族相夫教子多年,妖力依旧如此了得。”

  “侄儿输得心服口服。”

  小椿忍不住狠狠地皱眉头。

  敢情此前攻击嬴舟还不是一时兴起,你们狼族久别重逢的礼仪就是要先昏天黑地地对砍一通吗?

  重久显然没打过瘾,抄起长刀作势再发作,谁知半途一张狼嘴呼啸而至,敌我不分地迎头咬来。

  他身子轻飘飘地躲开,不由“啧”地龇嘴:“嚯,这臭小子……”

  嬴舟在地面刹住脚灵巧地一转,紧追不舍。

  康乔目前无心与之叙旧:“别的事等会儿再说,先张结界!”

  “好嘞——”

  他一声应下,四四方方的屏障倒扣着就地而落。

  东厢房外的仆役们还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,妖气凝成的大网便铺天罩下。

  此时若有一两个好奇心重的,想偷摸进来一探究竟,大约也只能看见空无一人的障眼法。

  料想之后将有一场恶战,小椿当机立断,给不慎卷入其中的温蕙套上护盾,严肃叮嘱:“他们放了结界,出不去了——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暂且躲着!放心,不会有事的。”

  女孩子因方才嬴舟暴虐的攻击,骇得瘫倒在地。

  她张了张口半晌无言以对,似乎真是给吓懵了,目光只颤巍巍地落在一旁衣着考究的妇人身上。

  嬴舟狼族的小姨……居然是,是她后娘?

  “姑妈!他小子这是什么情况?”

  重久被一路追着跑,背后的大狼狗除了偶尔张嘴咬他,还时不时要放两团火,到底是灰狼与细犬族的完美结合,狂暴起来真有几分棘手。

  “走火入魔了吗?”他躲开一记锋芒毕露的犬牙,朝康乔嚷道。

  “不太像。”

  她结印在指尖,往嬴舟的四肢放出六节莹白透光的锁链,而后猛地收紧。

  白狼犬显然给箍得难受,反抗着低鸣呻/吟。

  小椿无措地晾着两手,瞧得直心疼,“能不能轻一点,轻一点……”

  声音刚落,嬴舟便奋力挣开了链子,当头冲重久咬去,后者烦不胜烦地翻起个筋斗绕着院子上空逃窜,还不忘扭头抱怨她:“你到底帮谁的?!”

  “话说回来他怎么只追着我跑啊!”

  臭小子果然对自己怀恨在心!

  挣断成无数碎片的锁链自空中悠悠坠下,康乔伸手接过一条来,垂目深锁眉心,“倒像是身体承载不住过多的妖力,为其所噬……”

  她轻轻疑惑,“这术法我用过多回,还是头一次碰见如此意外之况。”

  “怎么连你也不明白!那不是你自创的妖术吗?”

  重久的刀刃和嬴舟的尖牙硬碰硬,他不敢真伤到他,然而四下场地小,又施展不开,打得实在憋屈。

  康乔略一沉吟,不答反问:“这人是什么来历?”

  “你不知道?”他一刀隔开狼嘴,趁机喘口气,“六姑姑的儿子啊,养在炎山的那个。”

  “哦。”

  小椿听得对方悠长地拖着尾音,颔了颔首,“那个狗杂种。”

  重久:“对对对,就是他。”

  小椿:“……”

  康乔终于感觉到事情有些难办,神色凝重地一沉,“如果是他,便不奇怪了。”

  她自语道,“异族结合而生的妖,其妖力原就高于寻常的妖胎子,平日深埋于体内。我将他幻化为普通犬只的大小,自然承受不住本身的灵力,而今夜又是满月……也难怪会失控。”

  若是以往,这种小把戏,过个十来天便会失效。

  “什么?”

  重久在高处忙着打狗,耳朵倒是挺灵,不可思议地问,“你的意思,这小子比我的妖力还高?”

  康乔无暇搭理这番废话,试着将自己的术解开。

  一道枷锁在狼犬周遭噌然显形,继而“砰”地应声碎裂。

  尽管幻术已破,但嬴舟仍旧没有要变回人形的迹象,分明是失智太深,意识游离在外,无法归位。

  她定定注视着龇牙咧嘴的狼犬,“受自身反噬虽不至于引来天雷,可若长久无法恢复,最终也同样会入魔。”

  妖化后的嬴舟无论从体格或是速度,都比人形态提升了数倍,重久应付得甚是吃力,“那现在怎么办?怎么把他给变回来啊?”

  “方法不难。”康乔一抬下巴,“丧失人智的妖,只要不是吃过人肉的邪祟,由血脉至亲呼唤其名字,便能苏醒。”

  小椿和重久闻言,皆是一喜。

  “哦!这简单哪!”二表哥横刀一划,冲着面前凌空飞奔而至的大狼犬自信满满地张开双臂,“到二哥怀里来吧,小狗子。”

  他深吸一口气唤道:

  “嬴——舟——!”

  两个字音随着夜风送出去,卷起枯叶不紧不慢地流转。

  四周静默须臾。

  预想中的妖术变幻并未出现,视线里的狼犬甚至跑得更快了!

  重久十分受挫地惊愕道:“怎、怎么会……”

  眼看嬴舟行将撞上来,他连忙险险地躲闪,悬在半空疑惑不解:“为什么没反应!”

  小椿在底下控诉:“你就不能好好叫他的名字吗?!”

  他闻言,当即也不敢再玩笑,老老实实地扯着嗓子喊:“嬴舟!”

  “我是你二表哥啊嬴舟!”

  “嬴舟!”

  “嬴舟!!”

  “嬴,舟!!!”

  他一面跑一面扭头唤,像个给狗追得屁滚尿流的人族孩童。

  可嬴舟没动静就是没动静,依旧疯得人畜不分。

  “姑妈!”重久只好向外求援,“要么你叫他两声,这小子八成打心底里仇视我!”

  康乔目光跟着两人辗转,将此情此景看入眼中,若有所思地沉吟,“或许……因为是表亲的关系,所以算不上血缘至亲?”

  “他还分得这么细?”

  重久瞠目结舌。

  问题是,嬴舟父母双亡,又无兄弟姊妹,这时候了,自己上哪儿给他找血缘至亲去?

  就在此时,灰白的狼犬双目近乎充血,他在原地里兀自难受地嘶吟半晌,躯体竟肉眼可见地膨胀了一倍。

  “他、他还在长?”重久犹自诧异,只听得暴躁的狼嚎冲天而起。

  好似为他声音所引,头顶上方无数流火旋聚成一团巨大的,充盈着烈焰的圆盘。

  黑而腥红的漩涡之内,落出的焰火流星一般纷纷而坠,火苗燎过,无处不是暴涨的燃烧。

  “嬴舟!”

  罩住结界的这片区域本就不大,很快,弥漫的浓烟已然烧出了一方滚烫的火海。

  小椿隔着浓雾叫他。

  高处的狼犬充耳不闻,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逐于重久身后。

  他现在的瞳孔充着血,看上去更像一头魔化的妖兽了,利爪锋利尖长,连灰白的毛上也覆盖了一层妖冶的朱红。

  活似那日在白於山出现的魔物。

  嬴舟龇起獠牙,对准重久的脖颈张口欲咬,利齿的寒光乍然闪烁,面前竟猝不及防升起一支削尖的木刺,横在两者之间。

  那倒刺来得并不凶猛,仅有一根,好似教训惹事的小猫狗那样,是个兜着劲的,近乎“温柔”的警醒。

  狼犬踉跄着退了退,此刻才恍惚听得另一人唤他。

  “嬴舟!”

  燃着烈火的瞳眸随之迷茫地转向地面。

  从高处俯望院中,站在那里的人模糊且渺小,可他总觉得,自己能看见她是仰着头的,神情锋利清明。

  那不甚明朗的轮廓间,有一道认真的视线坚如磐石地打过来,无比清晰的落在身上。

  被火星萦绕着的狼犬沉默的与之对视良久,随即他突然不再攻击重久,转而扭过脖颈,用力地撞击结界的四壁,眉眼中隐有挣扎之色。

  康乔厉声道:“他想要出去!”

  避人耳目的屏障到底不是无坚不摧,哪里经得起这样祸害,加之重久又不擅妖术,很快便崩出了几道裂纹。

  康乔交指结了一个“山”字印,但听得“咚咚咚”三连巨响,结界外围登时落下数层牢笼,加固得密不透风。

  据说狼的头骨是所有生灵中最坚硬之物,因而没了神智的嬴舟才会垂首反反复复地以头冲墙。

  但再坚硬,骨头终究是骨头,而非铜铁。

  小椿吃力地昂起脖颈,目之所及里,狼犬额上的毛在他不知痛楚的狠烈碰撞之下逐渐渗出殷红,触目惊心地铺开一片朱色。

  她不自觉地颦了颦眉,身形未动,脚下的根茎却迅速生长,长出一根粗壮的树枝,一路将她托到高处。

  少女修长白皙的手指往前一伸,萤绿的流光便极轻柔地抚上白狼受伤的前额,细腻地治愈那处裂开的血口。

  而余下的嫩芽,则不知不觉缠上其四肢关节,企图安抚后者暴躁的情绪。

  还未等枝叶深入,觉察到异样的嬴舟瞬间狂躁地嘶吼出声,不由分说地抖开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流光,固执地朝她咆哮。

  正施术的小椿被骤然弹开,怔忡而担忧地收回手。

  “嬴舟……”

  狼犬毫无安定的迹象,反而越来越暴虐,他淬火的眼眸冷冷盯着她,像是连最后仅剩的理智也荡然无存,发足狂奔而来。

  “不行,他没意识了!”

  康乔微一抿唇。

  必须将人控制住,再不济也要把他困于此地。

  否则局势一旦失控,恐怕……就保不住对方的命了。

  这般状况下的嬴舟如若放出去,必然会伤到人族,届时即便她不出手,“天”也不会善罢甘休。

  大概是叫那几根藤激怒,白狼一个掉转,对着小椿张牙舞爪地一气疯咬。

  她隔着白栎壳看他,前几日那只细犬纯粹的黑瞳在其眼中找不到一丝痕迹,只满满的都是躁动不安的绯红。

  “嬴舟!”小椿抚上透明的盾壳,在护罩之内拼命叫他,“嬴舟你看看我啊,我是小椿!”

  碰撞的动静哐当响在耳畔,牵起些许颤抖。

  怎么办?

  要怎么办?

  她咬咬牙,奋力大声道:“你再不醒过来会被人杀掉的!”

  忽的一瞬,小椿想起那天他匆忙跑来找自己,欲言又止,又仓皇而逃。

  兴许那个时候,嬴舟就有什么话想告诉她。

  可惜她没有仔细问,连此后也未曾放在心上。

  如今想想,嬴舟的变化并非旦夕之间,他分明都这么久没与她说话了。

  眼前的狼犬瞪着充红的双眸,兽性驱使下的五官凶险毕露,企图用力咬碎她身侧的护甲。

  康乔在旁高声吩咐:“小姑娘,往旁边站一些——重久,准备上狼牙!”

  那边的人一答应,两人同时摸入怀中。

  北号山的狼牙能够封住同族经脉,彻底断其灵气根源,每头狼人手只一颗,是出生后换下的第一枚乳牙。

  此物本用以惩罚族中大奸大恶之人,一旦驱动对妖力损伤极大,后患无穷,在外面通常是不轻易祭出的。

  被白栎壳弹开的狼犬在半空吃痛地划出一段距离,而后又浑不在意地抖抖毛,卷土重来。

  “嬴舟……”

  小椿余光扫过一左一右掐诀念咒的两只狼妖,再望向正面朝自己飞奔的白色巨兽。

  她眼底里挣扎着动摇了片刻,随即,那神色陡然锐利起来,凛冽地闪着沉寂的光。

  在嬴舟下一道攻势来临前,小椿毫无征兆地,收起了全身所有的护盾。

  脆弱的树精之体乍然暴露在燎原般的烟火当中,满含腥气的狼口随之呼啸而至,裹挟着暴戾的劲风猛地落下。

  “喀呲”一声。

  锋利的犬牙毫无悬念地没入她后颈的肌肤之间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温馨提示:被狗咬之后一定要大狂犬疫苗哟。

  重久:嬴舟!我是你大哥叶英啊啊啊——

  嬴狗子:狗屁!

  没错,小姨妈就是后妈!嘿嘿,你们肯定老多人没猜对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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